没药山

  ——胡振庆传

  第六章 “交给中国人吧!”

  你为什么抢着来呢?(创38:29)

  1931年,日本制造了“九一八事件”,侵占了中国东北。1932年1月28日,日军袭击上海闸北中国驻军,狂轰滥炸上海(南)市区,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一二八事变”。战争局势空前紧张。野蛮的日本军队的罪行,使中国人民遭受了重大的灾难和损害,在中国的外国人也未能幸免。因着许多西方国家不赞成日本侵略中国,日本人恼羞成怒,于1932年把在占领区内侨居中国的敌对国家的外籍人士,投入浦东变相的监狱----集中营里。郭会督在第二次来中国后,也被关在里面达七个月。她在里面受了许多痛苦。

  1935年的正月未完,振庆因事去上海。在一次聚会中,一位牧师站起来说:“英国的郭小姐被关到集中营里,现在生活非常困难,弟兄姐妹能否有点爱心的奉献,好使我们的姐妹不至挨饿受冻?”但是会众的反应很冷淡,只捐出三角铜钱,因为大家还不知道奉献的意义。当时振庆因为拿不出钱,只能徒呼无奈,心中却叹息这些弟兄姐妹们缺乏爱心。这是后话。

  1935年,日本制造了“华北事变”,国内的抗日运动也趋向高潮。神已命定中国教会进入极深的死荫幽谷。随着时局的改变,福音工作已受到严重威胁。那年,也正是振庆17岁的那年。海外各国根据中国的局势,纷纷召回自己的使节和传道人。英国政府也派遣船只到上海接本国的教士回国。郭会督也在被接之列。这时的她77岁,已经老迈。在中国长年的困苦岁月里,她就好象一位奶母,把孩子养得白白胖胖,自己却已骨瘦如柴、面容枯槁。她的背已经弯曲,慈祥的脸上满布皱纹,一头银发只剩下依稀可数了。她来中国的青年时,讲起道来,声音是那么优美,如银铃般清脆,如今却嘶哑了。她如同一只神家忠心的母牛,耕耘了一生,现在仍然望着田野,为着从前辛劳的耕种而留连忘返。

  当郭会督将从中国启程的前夕,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振庆被一位弟兄带到她的面前。在郭会督的屋里,没有可以取暖的设备或火炉。因为天气太冷,老人看上去似乎还在瑟瑟发抖。可她那忍受艰难而仍然满了喜乐的神态,令振庆终生难忘。振庆一坐下,就自我介绍说:

  “郭会督,我是郭巨胡聿忠的儿子。”

  老人一听,略思索了一会,立刻显出高兴的神色,“啊!谢谢主耶稣!胡聿忠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很快,老人作了一个祷告。在祷告时,这位神的忠心使女把宁波一带十三处的教会逐一地祷告过。这个数点式的祷告,给振庆以后一生服事中的代祷,作了美好的榜样。(当振庆以后接见弟兄姐妹时,他总是先简短祷告,把人带到神面前。)然后,老人对于振庆今后在爱主、跟随主的道路上,很简单地作了交通。因为郭会督年老而又疲倦,振庆就很有礼貌地告辞了。

  这样过了几天。振庆因为想念这位可尊敬的属灵母亲,一直打听她的情况。有一天,有人告诉他,郭会督就要动身回国去了。振庆立即从郭巨起身,到宁波去给她送行。

  到了张斌桥基督徒公会的聚会所,正遇上郭姐妹要离开中国的告别聚会。宁波各地十三处礼拜堂的负责弟兄也都来了。由于战事的影响,有的传道人已经改行做生意或做别的什么,放弃了事奉神的工作。许多主的群羊因此得不到喂养。在这样内外悲痛的紧急时刻,郭姐妹一面是无力挽回,一面又被迫必须快快地离开,心中的惨痛和悲伤自然可想而知了。

  聚会中坐着的有年老的教会负责弟兄、中年的牧师和女传道人,共有几十位。大家默默静坐,好象各有各的心事。有的是为教会的前途忧虑,也有的在为自己今后的生活担心,这当然与从前外国差会的薪水制度有关了。会场中的气氛沉闷而又压抑。中国教会自此在外国人离开后,就必须实行自立、自养、自传,完全直接依靠主而事奉、生活,这其实反而使教会更加坚定、更加稳固、持久,实在有父神的美意。不然,长老和监督如果仍然依靠薪水度日,教会及弟兄姐妹信靠、帮助的功课就减少了。

  振庆和这些长者们坐了一些时候。他们没有理会这位年轻的“不速之客”,振庆也不敢与他们说话,因为他十分尊敬他们。过了约有几十分钟,礼拜堂的一扇边门开启了。郭老姐妹踏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会堂。会场中多数的人都站起来,但有些人好象还在想着心事,脸上连表情都没有,使振庆对这些人很是惊讶。他不明白:为何这些人对这样一位为中国福音尽忠一生的老年人的反应竟是如此冷漠?

  郭会督在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她用目光细细地观看每一个在场的人,因她知道这是在中国最后的一次聚会。这一班她亲手栽培起来的中国教会的牧人,也将是和她最后的会面。她慢慢地打开手中的圣经,读了一节经文:“我父所给我的那杯,我岂可不喝呢?”(约18:11)她读的时候,眼中饱含着泪水。环顾四周,她又说:

  “弟兄姐妹!因为中国的时局即将改变,我现在不得已只有回国去了。可是你们知道我是何等地舍不得离开中国、离开你们啊!但主既这样安排,我知道必有他的美意,永不会错!现在有一件事,是我所挂虑的,就是我去了之后,基督徒公会的工作谁来主持?这里的群羊谁来牧养呢?是我回国后设法叫外国的弟兄姐妹来呢?还是把这个工作交给中国人呢?”

  会场中鸦雀无声,连会堂中挂钟的滴答声都能听见。这样约有三、四分钟,年老的郭会督举目看着大家:在场的人除了振庆之外,都低着头。振庆心中十分激动,他那颗心跳动得很快。只见他忽地站起来,使那些坐着的人都吃了一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郭会督也从自己的座位上看着这个似曾相识的青年人,竭力从脑海里追寻着。然后她记起来了:这是在早几天见过一面的郭巨胡聿忠的儿子。振庆用那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郭会督,请你把这个工作交给中国人!”说完这一句,他又跑上去,站在郭会督的旁边说:

  “郭会督,请你把工作交给中国人!”

  郭会督点了下头,说:“Yes!”(“是”的意思),接着又用宁波方言说:“你说的没错!”她用目光看了一下会众,说:“弟兄姐妹!中国的工作,应当由中国人自己来负责主持。我们这些外国人在中国总不可能长久留下来。以后你们的生活和事奉,虽然非常艰难,但主是你们的力量,他必看顾你们。你们千万不可灰心,总要仰望这位为你们流血的恩主。我去了,主却与你们同在。弟兄姐妹们啊!要刚强,要同心合意,要彼此相爱。我们虽然暂时分离,但是在主同在的荣耀天家,我们将要永远相会、永不离散!”

  郭会督说完话,就站起来,与大家一一握手。在她说话的时候,在场的人有的流泪哭泣,有的露出忧愁的神情,以至郭会督与大家告别时那悲壮和复杂的场面,真不知用什么来形容才好。当她和振庆握手时,这位主使女的目光在振庆的脸上停留了好久,湿润的眼睛显出一丝别人难以觉察的宽慰。她已经知道,主永不会错,他的意念永远高过人的意念。握手后,一位六横弟兄的后代(陆孝裕)搀扶着她,走回了她的房间。神预备了陆孝裕在林姐妹去世后,接替她来照顾郭姐妹。郭会督那朴素诚实的生活就是这位弟兄所作的见证,因他亲眼看见这位出生皇宫相府的贵族小姐在中国为福音尽忠一生的生活中,吃着粗茶淡饭,穿着满了补丁的衣服。

  当郭会督从门口消失后,那些年老的牧师和传道人忽然都站了起来。他们围着振庆,纷纷点着手指责备他,有些话几乎与责骂相差无几:“你真不懂事!你知道什么?你又不是传道人,你懂得什么?我们老牧师难道不知道吗?青年牧师不知道吗?女传道不知道吗?外国人会不知道吗?要你管什么事!你这个烂头烂脚的!”

  振庆用惊奇的眼光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因何发这么大的脾气,只是默默无声地听他们责骂。虽然面上很不舒服,心中却有说不出的平安。以后多少年过去了,每想起那件事,他心中仍有极大的甘甜,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就是这一次,他向神勇敢奉献的心,蒙父神的悦纳,成了神恩待他的美好起头。倘若那一天,没有振庆起来代表中国基督徒表达坚定的心愿,主耶稣和他的使女会有多么难受,多么痛心!

  主的使女郭传诚从宁波来到上海。她一看见青年时来中国所登上的码头,眼泪就再也不能抑制。回想就是在这里,她遇见了心爱的同伴林姑娘,陪伴了自己五十年,已经长眠在中国的土地上,而自己愿意死在中国的志向却不能如愿实现。如今五十多个年头过去了,码头虽然改变了许多,大海仍然依旧。英国政府派遣的轮船早已泊在那里,她的心却象母亲要离开吃奶的婴孩一样地难受。悲凉的往事,历历在目。来中国时,她是个27岁的青年姑娘,现在已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如今她象一个母亲被迫丢下许多需要喂养的孩子而远返故乡,怎能使她不伤心流泪呢?上海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烟波之中,老人的心好象沉入了太平洋的深渊,痛苦的思念如剌心的尖刀,使她在无限的惆怅中呜咽。

  郭姐妹回到了她所生长的英国,她亲人的后代用车接她回家。街上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可她无心观赏离别多年的家乡,心仍然被中国的教会和她所来不及传福音的千万罪人紧紧抓住。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写信。信是写给林姐妹去世以后接着服事了她五年的六横的陆孝裕弟兄。这是她回国后写往中国的唯一的一封信。因为多年的操劳、日夜的思念和心中的忧郁,终于使她心力憔瘁而一病不起。所以,在她还没有写完第二封信时,就离开了人世,跑完了主命定她所跑的路。她在宁波虽然修好了坟墓、预备为拯救中国罪人的灵魂死在中国,但主却安排她葬在她所生长的英国。

  相信她临死前,没有忘记在她痛苦无奈离开中国之际,在她面前站起来要求“将工作交给中国人”的那位少年。他正在被主预备,要实践他所说的话。在主的宝座前,她一生所敬爱的主耶稣,必告诉她主在她从中国走后所做的一切智慧的安排。

  我所做的,你如今不知道,后来必明白。(约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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